文╱鄧相揚
清國官員在隨從與儀仗的簇擁下巡視熟番社。出處:Wellcome Collection《臺灣番子圖》原圖註:「熟番慶賀本地官員 無論男婦皆可慶賀」
清國的邊疆「禁地」,到今日四通八達、文化多元的山城,埔里走過了一段既險峻又壯闊的 開發歷程。今年正值埔里社廳設治150週年(1875—2025),回望這段歷史,既是追溯開山撫 番的政策軌跡,也是理解埔里今日地景與人文的關鍵。
水沙連的邊疆時代
水沙連,是清國對臺灣中部內山的概稱。自有史記載以來古為原住民族的領域,包括水沙連 六社及內山原住民族的二十四社,或稱三十六社。清國治臺,採「民番分治」及「生番隔離」的 政策,所謂「當劃清界限,使生熟番夷及內地百姓,各安生理,兩不相侵,始可免意外之慮」。 輿圖上標註可資辨識的番界限,在西部沿山地帶先後以界碑、土牛堆、土牛溝或望樓等設施,劃 出不准逾越的民番分界限。
嘉慶19年(1814)至嘉慶20年(1815),水沙連隘丁首黃林旺,勾結陳大用、郭百年及 臺灣知府衙門門丁等,貪婪水沙連膏腴的土地,發動侵墾並大肆焚殺,佔奪土地,史稱「郭百年 侵墾殺戮事件」。在臺官員將侵墾漢民盡數驅逐,在烏溪、集集二口各立禁碑,嚴禁越界,北口刻「原作生番厲,不造漢民巢」,南口刻「嚴禁不容奸入,再入者斬」之告示。
平埔原住民族群入墾與請官設治
郭百年侵墾殺戮事件後,蛤美蘭社(Qavizan/埔社)的勢力急遽衰退,無力阻擋北港番(今之泰雅族、賽德克族)的侵擾,於是在思貓丹社(Shvatan/水社)的引介下,開啟西部地區平埔原住民族群移入埔里盆地的浪潮,包括阿立昆(Arikun)、羅亞(Lloa)、巴布薩(Babuza)、 拍瀑拉巴布拉(Papora)、巴宰(Pazeh)、噶哈巫(Kaxabu)、道卡斯(Taokas)諸族。 渠等移入埔里盆地後,訂定公約「毋許入山擾劫生番,毋許持強凌弱,毋許引誘漢人在此開墾, 毋許傭雇漢人在地經營,若有不遵,鳴眾革職」的誓約,並且以「打里摺(Taritsi)」之名互稱, 意即「番親、族親」,有「唇齒相依、同甘共苦」之意涵。
平埔原住民族群入墾埔里盆地後,形成複雜的族群關係,水沙連六社社眾決定獻地輸誠,請官治理。北路理番同知史密的(籌辦番社議),由巡道熊一本、知府仝卜年轉詳於閩浙總督劉韻珂, 劉韻珂上(奏開番地疏)一摺。
水沙連的設治問題,衝擊了清國治理臺灣的邊疆封禁原則。宣宗皇帝特命閩浙總督劉韻珂前 往勘查。道光27年(1847)5月,劉韻珂由淡水同知曹士桂、鹿港同知史密、臺灣北路協副將葉長春等陪同,親身實地瞭解水沙連情況與原住民意願,同年8月16日上奏(奏報遵旨履勘水 沙連六社番地體察各社番情並查出私墾民番分別辦理)摺,奏准設官撫治。然而經宣宗皇帝令大 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各部商議後,認定水沙連既然是界外禁地,自應恪遵舊章,反對邊境的開闢 而重申封禁。水沙連六社回歸清國政府的邊疆「界外」,此後,水沙連和埔里盆地平埔原住民族 群的相關議題,在官方的奏疏中幾乎消聲匿跡。
清末(埔裏廳圖),後經簡史朗依原圖辨識註記,呈現大埔城早期城廓樣貌
開山撫番與大埔城築建
同治末葉,由於清國的番界政策,引發外國對臺灣的覬覦,從美國的「羅妹號事件」到日本 國的「牡丹社事件」,促使清國開始正視番地的治理。約在同一時期,蘇格蘭基督教長老教會的 醫療宣教在臺灣南部建立基礎後,逐步往中部地帶進行宣教,先後在巴宰族臺中岸裡社、內社、 埔里的烏牛欄、牛眠山、大湳建立禮拜堂,亦曾試圖在日月潭設立聚會點,這場宣教行動驚動了 清國官員,認為是洋夷覬覦臺灣,紛紛力促「開禁」,並在水沙連設官治理。
光緒元年(1875)福州船政大臣沈葆楨奏請「開山撫番」,將原本屬於界外的原住民地納入清朝治理版圖,「正名以防患」,杜絕外人對臺地的覬覦。在中部地區,將北路理番同知改為中路撫民理番同知,移駐埔里社大肚城,開鑿前進後山的「中路」、成立撫墾局,公布撫番章程。
光緒4年(1878),臺灣鎮總兵吳光亮就埔里社屯兵,配以民伕,開始興建構築土垣,周圍以五百丈為率,城牆深1.6丈、寬1丈,土牆外留地基數丈,環繞護城濠溝,並在東、西、南、 北各設城門,城外壕溝上各架一座吊橋,竣工後號稱「大埔城」。
清末大埔城佈兵圖,顯示撫番、屯兵與防禦配置的格局 底圖:大埔城手繪地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提供
從清廷到日治的轉型
大埔城作為開山撫番的要地,成為政治、軍事、商業的中樞,於是文武機構先後設立。光緒5年(1879)將設於大肚城的中路撫民理番同知分府移往大埔城內。光緒10年(1884)添 設埔里社撫民通判,中路撫民理番同知調回鹿港並裁撤。同年發生清法戰爭,清國派遣劉銘傳 來臺灣實施建設,鞏固海防,作建省的準備。光緒13年(1887)正式設立臺灣省,埔里社廳 於焉設立,北路協亦進駐大埔城,接著興學建廟,大量漢人移入經商,大埔城成為撫綏重鎮與漢文化的師範地。
光緒20年(1894)爆發日清甲午戰爭,清國戰敗,簽訂《馬關條約》,臺灣淪為日本帝 國的殖民地;埔里社成為日本人在中部理蕃、撫綏與取得山地資源的前進基地。
從山中孤城到文明山城
時代變遷,埔里社的行政轄區多次改隸。自大正年間至昭和中期,能高郡轄下的埔里街 政經設施日益進步,在教育、產業與建設上皆快速現代化。學校陸續設立改制;製糖、樟腦、 造紙等產業興起;水利、輕鐵、自來水與市街改正等基礎設施,也與西部市街同步發展。
走過150年,今日的埔里,早已從山中孤城轉化為多元文化的交會點。昔日「再入者斬」 的禁碑與「撫番」、「理蕃」的治理已成過往,但平埔原住民族群「打里摺」的同盟精神猶存。
歷史提醒我們,真正的繁榮並非來自高牆封禁,而是源於跨族群的理解、包容與共築。 唯有理解彼此、珍視多樣,這座山城的心跳才能與島嶼共鳴。

日治初期的埔里社廳舊貌,建築風格仍保留清國廳署格局。(李釣倫家族提供)

日治初期的大埔城北路協鎮府,後為埔里守備隊的駐軍營地。(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