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林敬峰
我接起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有一隻已死的白鼻心。
電話響起時我正在太陽廟，雙手倚著白色雕花的水泥欄牆，嘴裡叼著剛剛從廟口的桌上拿來的硬糖，硬糖在我口中翻滾，與臼齒碰撞，喀啦喀啦響。
太陽廟立在水岸高崖上，主祀的太陽星君赤髯迎風，單手托著一輪艷光四射的紅日，與陪祀的太陰星君、神農大帝一同望著滾滾水流，橫在流水之上的善新橋，還有更遠處的埔里聚落。
太陽廟之下的眉溪翻起濁浪，與北側的水流東溪、南側的南烘溪匯流，匯流處溪水相衝，碰撞出流速緩慢的一片溪畔細沙灘地，讓大片大片的甜根子草在此生長。隨之而來的褐頭鷦鶯斜立在植莖上，用禾本科的細薄葉片作為巢材編織精緻的鳥巢；番鵑披著栗色的斗篷，斜睨來往忙碌的鷦鶯，帶剛毛的腳爪不安躁動，覬覦著高草叢中的鷦鶯卵；花嘴鴨與溪石錯落在水中；空中蒼鷹指叉掠風，向山岸飛去。
但今天的溪床有些不同，眼前的綠色高草叢被挖出了一段空白，幾架怪手垂著頭啃著地表，啃出荒蕪的揚塵灰土，還有工業筆直的一段溪流水道，溪水在被細小拘束的水道裡撲騰，其中立著孤零零一隻蒼鷺。大概是在做溪流改道的工程吧，總是一段時間就會有怪手來到此處，用轟轟作響的柴油吼聲驚擾夾岸的山林。
此處眉溪兩岸的山林潮濕悶熱，向原侵蝕的水流創造一座座高聳如井壁的崩崖與一條條砂石堆砌的溪溝，溪溝往下沖進眉溪，其中雜亂生長許多水同木。水同木葉片寬厚如皮革，凌亂的枝枒腋生隱花果。白鼻心嗜吃水同木果，水同木的鬆軟樹皮上總能看見五趾的爪痕，吃肥了的白鼻心囤積滿腹的脂肪，生下幾隻幼崽，很快人類開發活動畸留的野地已無法容納這麼多的白鼻心。
也許會有這麼一家子白鼻心，只能踏出溪溝、踏上眉溪溪床，循著溪畔的高矮植被，通過夜憩的怪手，走上如藤的電纜、如竹的水管、如木的建築結構，混進大樓頂篷或是輕鋼架夾層的巢穴，入住人類眼界的邊陲，只有熬夜的迷離者曾經恍惚中看過他們的鼻頭白斑，輕巧地一瞬即逝。
離開臺北前想了想，整個假期我將會在澎湖、埔里、蚵子寮和東港流轉，把解剖工具帶在身上，說不定可以應付一些突來的驚喜。當時這麼思索，一邊把幾葉手術刀片和一柄解剖用剪刀扔進隨身的側背包裡。
我駕著老機車飆向船山，打電話來的是暨大附中的老師，這是她告訴我的第二隻校園內死亡的白鼻心，也是我碰上的第四隻犬殺白鼻心。
第一隻死在中寮的山路上，熱心的民眾看見路邊的犬隻在撕咬一物，驅散犬隻後，把滿身是血的白鼻心帶回家放在紙箱裡，準備隔日送去野生動物急救站，白鼻心卻在當天晚上就死了。
第二隻死在新北市的一所小學裡，一隻體型碩大的公獸，蜷在人來人往的教學區，黃土色的毛髮如棄物。
第三隻死在臺灣大學的校園，那隻瘦得乾巴巴得幼獸，全身上下一點之脂肪都沒有，死的時候胃裡只有兩條蛞蝓。
這些悲傷的軀體共享同樣的的創口，那些糾結潮濕的毛髮，還有出現在後頸、肩胛、後臀、下腹的，邊緣不平整的撕裂傷。
四月四日，第四隻白鼻心死在暨大附中的操場邊， 我打了通電話，確認好研究單位需要的樣本，戴上手套，蒙住口鼻，開始檢視屍體。
當天氣溫極高，屍體受到太陽的暴曬已經屍脹，散發鬱悶的腐敗味，貼地的左側毛髮嚴重脫落，有這麼幾搓散落在一旁的草地上，沾血的毛髮吸引疣胸琉璃蟻上下爬走。蠅群飛舞，炸裂滿天不悅的鳴聲，蠅卵產在屍水滲漏的邊緣，尚未孵化，死亡時間推估未滿一天，大概是昨晚覓食時死亡。
後頸毛髮糾結，後臀有撕扯的痕跡，下腹部有穿刺傷，後腿和尾部也有零星傷口，依稀看見那些犬隻的舔舐、撕咬與拖拽。
我拿起剪刀，剪開腹腔。靈貓科的動物不如貂科輕巧精瘦，會在腹部儲存大量的脂肪，而在高溫曝曬下，脂肪腐敗，其包覆的腹腔與臟器也浮腫燙手，我向上找到胃袋，一刀剪斷，胃袋裡塞滿鳥類的骨骼碎片與羽毛，羽軸寬扁，是珠頸斑鳩的羽毛。
研究都市化白鼻心的實驗室說需要頭骨標本，於是我將剪刀對上白鼻心的頸部，一束、再一束，斬斷那些依然強韌的肌肉，最後要擰下頭骨時，白鼻心瞪著灰濁暴凸的眼，齜著曬乾攣縮的嘴，惡狠狠緊盯我的舉動。我不敢看牠，撇過頭去，雙手使勁，口中默念，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用喃喃的低語蓋過骨骼被我扭脫的反抗聲響，然後把獸首和胃袋裝好，再刨了一個坑，把無頭的屍體草草葬了。
我想起一開始翻動已死的白鼻心時，牠仰叉的姿勢露出了幾對明顯的乳頭，還有開啟的陰道口，這興許是一隻剛生產完的年輕母獸。離開山林進入人為環境的牠可以把建築想像成樹、把電線想像成藤、把水泥框起的小魚池想像成飲水的溪流，但牠就是無法把四處群獵的狗想像成不存之物，於是在這一夜，牠帶著飽食的胃和滿漲的乳汁死在想像的廣袤草原上。
在兒童節，想像的山林野地失去了一名母親。
圖一：犬殺白鼻心
圖二：犬殺白鼻心，貼地的左側
圖三：眉溪與南烘溪交匯的水道
圖四：南村里的向原侵蝕溪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