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小倩 圖／盧安藝術
壬寅虎年元宵後，我們拜訪居住在埔里溪南里的孫少英老師，恭賀他於2021年12月獲頒南投縣玉山美術貢獻獎。孫老師說話帶著濃重的山東腔，和藹親切，他感謝南投文化局的厚愛，感謝南投美術學會的推薦。
▌南投縣文化局林榮森局長頒發玉山美術貢獻獎予孫少英老師
他說老家在山東，搬回埔里也30年了。回想1949年，他當時還在李村師範讀書，局勢大亂，哥哥遣了小兵硬押他上船，被夾帶在軍隊中就來到臺灣，不知不覺已經在台灣生活73年了。孫老師一邊招呼我們喝茶，吃桌上的香蕉，一邊說起人生的奇妙事。
來到台灣之前，孫老師在老家只吃過一次香蕉，伯父從南方帶回一根昂貴的香蕉，撥開皮已經是咖啡色調的香蕉，拿把刀子切成10幾小塊，分給家族大大小小，他回憶當時第一次吃，覺得香蕉好香好好吃。誰知道大時代的戰亂，讓他上了海張號軍艦，先到海南島，再踏上台灣島由基隆上岸，戰亂撤退兵荒馬亂，當部隊一路移到了美濃，他再次吃到了台灣的香蕉，便宜極了又好吃，才知道原來台灣就是香蕉王國。
那年他才18歲，打從那天開始，他天天吃香蕉。當年被迫輟學，不得不從軍的孫老師，一心一意想要繼續學業，當他得知國防部成立政工幹部學校給軍人和民眾去投考，於是他憑著在李村師範學校學到的素描基礎去報考，幸運地考上藝術系，習得美術工作的一技之長，從此改變他的一生。畢業後他在軍中擔任美工官，在金門又遇上823砲戰，直到1961年在軍中少尉軍階退役。後來他受聘來到日月潭教師會館擔任美術工作，於是因緣俱足，與世居埔里的師母結婚，正式成為埔里女婿，與日月潭、埔里結下不解之緣。
▌俯瞰埔里盆地
第一代電視美術人員
在日月潭教師會館待了1年多，1962年又回到台北，轉職於天主教光啟社工作，擔任電視教學節目製作和美術設計，當時光啟社是台灣唯一的電視節目製作單位，草創期的台灣電視公司有許多節目都是由光啟社製作播出。8年間接觸到早期台灣的電視和動畫工作，讓他視野大開，對應用美術的範疇涉略極深。
1969年他考取臺灣電視公司美術指導，由新聞部，節目部到擔任美術組長，歷經22年之久，堪稱台灣第一代電視美術人員。早期美術組全是手繪美工時代，他練就一手不用打稿，迅速畫出新聞稿主題插畫的本領，也成就他日後用素描為台灣記錄九二一大地震的深厚底蘊。升任美術組長之後，更是掌管美工、佈景、道具、服裝的大主管，養成多面向的美學素養，平面與立體藝術應用廣泛。1987年因應時代演進，在他任內完成台灣電視公司的全面電腦作業系統建立，參與了台灣電視產業正式進入數位化的歷史。
立下旅遊台灣寫生的志業
到了1991年孫老師自台灣電視公司退休，他終於可以開始為自己畫畫，不再是為工作畫畫了。回到埔里，開始騎著摩托車到處去寫生。那時候才60幾歲，體力還很好，由埔里畫起，日月潭和合歡山清境也是常造訪之處。自此很多埔里人認識了孫老師，開始有學生跟著孫老師學畫，1997年他出版一本«從鉛筆到水彩»工具書，讓學畫者有所依循學習。隔年«埔里情»素描集又出版，將埔里小鎮週邊的風景名勝、村野聚落、溪流河堤用鉛筆素描呈現，筆鋒帶著深厚力道和感情，奠定了孫老師在台灣藝術界的素描地位。鄉居歲月，安逸閒適，享受寫生創作和教畫的生活，在他心中就開始構想，畫完埔里家鄉的主題，接下來可以用水彩來寫生台灣，1年1主題，擬個計畫來畫遍台灣。
▌日月潭
全世界唯一的921地震素描
沒想到平順的寫生旅遊生活，卻來了一個意外的劇變，讓水彩寫生台灣計畫中斷了，那就是1999年9月21日發生了九二一大地震。他作夢也想不到自己快70歲了又碰到如同戰爭的災難。災後他在溪南里的工作室全倒, 自己也是受災戶，剛出版不久的«埔里情»素描集全遭土堆掩埋，幸好他和家人都平安，鄰居親友也來幫忙把新書挖出來，讓損失減小。地震隔天當他騎車要去鎮上買食物，看到一片屋塌房倒、斷垣殘壁的小鎮，孫老師哭了，連想起小時候在山東老家戰亂流離的景象，受訪時他聲音哽咽。
看到鄰居親友受災狀況嚴重，但是大家聚在一起互相照顧，分享食物和資源的真情令人感動。於是他安頓好家人，心無旁騖之後，10月1日就開始畫地震素描，第一張是由宏仁國中操場的帳篷村畫起。女兒鼓勵他要畫一些災區素描，讓災區外的國人知道災區震後的嚴重受創。另一方面在台北的媒體好友也紛紛來電問候，昔中央通訊社孟繼淇主任更是積極催促他，要用他擅長的素描為台灣記錄這場大災難，孟主任要他想辦法將素描和文字稿件盡管寄上來台北，刊登上沒問題。
▌九二一傷痕——孫少英地震災後素描集
於是孫老師每天騎著機車，帶著畫板，鉛筆和礦泉水出門，從災後第一現場開始畫，從倒塌房屋、斷垣殘壁畫到拆除工程，從救災部隊畫到重建工程，甚至災區避難的生活，帳棚村日常，一張一張畫出災後百姓的悲情日記。地震素描畫了100多張，他配上短文，陸續在聯合報、中國時報、勁報等報發表, 在全國引起民眾對921地震災區的情況產生關懷。地震素描作品跳脫聳動驚人的倒塌照片，反而呈現藝術作品的感染力，讓人在畫作中感到寧靜，撫慰傷痛的心靈，頗有療癒功效。這一系列地震素描在2000年集結編成《九二一傷痕-孫少英地震災後素描集》，其中有一百張原作由九二一震災重建基金會收藏，後來這批珍貴藝術文化資產捐給國立台灣大學圖書館納入永久館藏。孫老師萬萬沒想到，當時只是一個動力驅使，為家鄉畫地震的傷痕，沒想到竟然是全世界唯一的921大地震素描，也是在家鄉遇難時藝術家能夠做的最大貢獻。
台灣推廣寫生旅遊的創始人之一
經歷了921大地震之後，重建生活漸漸恢復平靜，2005年孫老師與黃義永老師召集成立「埔里小鎮寫生隊」，至今已經成立16年，他們不定期到各地寫生，年年舉辦聯展，提倡寫生創作，鼓勵後輩創作者不斷創作前進。足跡遍佈海內外，更代表埔里鎮到日本姐妹市去做藝術交流活動，讓日方對埔里藝術家的表現稱讚不已，也達成一趟成功的國民外交。
▌在鯉魚潭寫生（張勝利拍攝）
進入2006年他終於開始「臺灣系列」寫生計畫，2007~2013年他畫遍了台灣本島和離島，每年一檔大展，並出版了《日月潭環湖遊記》、《阿里山遊記》、《台灣小鎮》、《台灣離島》、《山水埔里》、《台灣傳統手藝》六本旅遊台灣寫生畫冊，1本《寫生散記》海外寫生足跡。孫老師用寫生旅遊方式來介紹美麗的台灣，由埔里、日月潭開始，一步一腳印地旅遊寫生。他提倡寫生旅遊的創新模式，可謂是創始人之一。他戲稱自己是台灣觀光的代言人，也算老兵立大功，欣賞他的畫猶如跟著他的腳步遊走美麗臺灣。
寫生藝術的薪傳者
擅長水彩、鉛筆素描的孫老師，高齡92歲仍孜孜不倦地作畫寫書，總是不藏私地分享他的「一點延伸法」繪畫秘技給後進。2013年由盧安藝術文化有限公司經紀代理之後，透過出版、策展、藝術寫生行動開拓出一條跨域藝術行銷的路。合作8年之間，出版了《水之湄-日月潭水彩畫記》、《荷風蘭韻》、《素描趣味》、《手繪台中舊城藝術地圖》、《寫生藝術》、《九二一傷痕-孫少英地震災後素描集》二十周年紀念再版共6本書，2021年11月又再度出版《水彩畫美感經驗》新書，他叨叨唸唸要傳承美感心法，只想多留一些作品給後代。
▌埔里西安路
2014年孫老師的寫生推廣更擴大到台中市，由盧安藝術執行推廣，他擔任寫生總領隊持續至今已邁入第8年，吸引無數中生代畫家與年輕學子，帶動城市寫生風潮，同時也進入校園和美術機構舉辦寫生講座。孫老師以豐沛的創造力與觀察力，推廣寫生落實藝術生活化，堪稱臺灣寫生藝術的薪傳者。作品風格簡潔自如，在構圖、留白及氣韻呈現上都饒富意境，講究簡潔明亮，筆觸勁道十足，揮灑自在。他不高談創作理念，他說人生很苦，只希望畫作能帶給人愉快，為生活增添美感趣味。
▌宏仁國中帳篷村
訪談接近尾聲，隱約聽到溪南國小鼓樂團的鼓聲，孫老師說茶都涼了，來吃香蕉，別只顧著講話。孫老師說埔里的山蕉很好吃，色彩很美，價格便宜，人人吃得起，在他心中是第一名的水果。談話中感覺他愛吃香蕉，彷如他愛畫鉛筆素描一般，鉛筆便宜，畫紙也不貴，但是畫出一張好素描竟是這麼令人感動，得以傳承後代。環顧畫室牆面上掛著他畫的土角厝、曬玉米、甘蔗園、南烘溪，看出他的畫筆帶著對土地的黏度，自在揮灑中流露真情，道別聲中，我們說下週要跟他到牛耳藝術村去寫生。
▌日月潭教師會館震倒了
▌長寮尾千斤頂救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