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19
住在能高檜木屋的那五年
圖.巴心郡乃
採訪.林雅玲

被譽為全台最豪華山屋「天池山莊」於 2012 年興建完成,現址於能高北峰西側的山坳避風處,屬南投縣仁愛鄉精英村,海拔 2,860 公尺。1918 年 9 月,日人於此建能高駐在所,配置警力執行任務,兼具道路維修與郵件遞送執勤中心,有時亦作為高階將領視察政軍事務之接待所。
1930 年於霧社事件燒毀。1931 年日人重建檜木屋於原址,此處便是巴心郡乃工作五年所住過的地方。巴心看著手中珍藏的老照片,述說 1971 至 1976 年間,即他 23 歲到 28 歲時在台電天池保線所工作的記憶。<南投廳霧社能高駐在所及宿泊所> 那兩張照片是當時同在天池保線所較資深的台電保線員贈與的。惜檜木屋於 1986 年,因廚房用火不慎而遭燒毀。

天池地名由來
二次大戰後百廢待舉,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後首當解決的是供電問題。東部因豐沛的水力發電而扮演重要的能源供應角色。最早一條高壓輸電線是由台電於 1950 年架設,並修復日治時期所有發電設施,能高越嶺古道為架設高壓輸電線的路徑,東部水力發電自花蓮縣秀林鄉銅門村的龍澗水力發電廠開始向西輸送,翻越中央山脈,再到南投縣仁愛鄉親愛村的萬大水力發電廠,形成「東電西送」,全線於 1953 年完工,是穩定戰後重建與工業發展的關鍵。
日治時期花蓮縣及南投縣設有多處工作站,著名的有屯原駐在所、尾上駐在所、能高駐在所、檜林工作站。民國後,台電沿用日治時代駐在所及工作站為保線所,做為線路維修與保養的工作站。據說,蔣介石總統與蔣宋美齡夫人結束埔里的視察後,在桃米坑挑選了十六位轎夫,兩位坐在藤椅上,由轎夫們一路抬扛著,由富士山(原名:馬赫坡 ma he bu)經屯原駐在所,過屯原吊橋到達尾上駐在所。自此之後,富士山更名為廬山,尾上駐在所更名為雲海保線所,能高駐在所更名為天池保線所。

零下十八度
巴心當兵前,曾在埔里保線所打工過,服完兩年兵役後,前主管覺得巴心有原住民特質,應可適應高山生活,故聘他到天池保線所擔任助手工作。民國六十年代,一般打工仔日薪約 15 元,台電埔里保線所的日薪是 20 元。平地保線所月薪是 600 元,到天池保線所工作,月薪則是 2300 元,還月休 3 天。巴心是基督徒,小時候跟著父親到牛眠教會做禮拜,每到聖誕節就會收到教會送的聖誕卡片,巴心覺得卡片中的歐洲雪景好美好美,小小的心靈總是盼望那天可以到雪地裡遊玩。
嚴冬夜晚,守城嘎哈巫部落族人會聚在院子裡烤火,聽老人講嘎哈巫族神話、傳說或他們的人生經歷。巴心聽長輩們說,在合歡山工作遇到下雪時,得放下手邊工作趕快逃跑,不然會來不及躲積雪。他盼望有朝一日能到會下雪的地方工作,能去天池保線工作真的是夢想成真。
從埔里坐南投客運到廬山(海拔高度約 1250 公尺),下車後徒步 24 公里才到達天池保線所(海拔高度約 2860 公尺)。身上背著電力維修材料、米、油、鹽等食物,一趟路走下來得花上 7 小時,即便是寒冬也是滿身大汗。天池保線所的夏天,最高溫只有 15 度,冬天會降到零下 15 到 18 度,非常寒冷。距離天池保線所前三公里處有一座瀑布,德國、法國或美國來的外國人一到此處,總是雀躍地躍入池中洗冷水澡。有一次瀑布已結冰,兩位法國女學生熱情地邀他與她們一起游泳,那時他早已凍的全身發抖,牙齒也不停地顫抖,像是在嚼咬著滿口花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難忘壯美山景
每個月往返埔里天池保線所兩趟,五年超過 120 趟,每走一趟 24 公里的天池路,對能高山的情懷就加重一分。冬季風雪寒,氣候瞬息萬變,大崩壁坍方落石,處處是驚險,但巴心都是懷抱著極美麗的心情行走能高越嶺,所以留在心中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從雲海保線所直進,終年可見雲霧翻騰,隨處可見瀑布,五、六月間滿山遍野紅色或白色的高山杜鵑花,峭壁山崖會有雪白芬芳的高山百合花,天池保線所廣場上種的日本白櫻花,也會在此時盛開。
離天池保線所約六十公尺處有一座約一百多公尺高的能高瀑布,其周邊盡是台灣野當歸所散發出的特殊清香。行走山徑因不小心碰觸草葉而聞到刺鼻的香甜味道,那你就是遇到黨蔘了。雲霧瀰漫的山谷或白雪匯集的山溝是黨蔘的棲身之所,可千萬別為了貪圖黨蔘的美味而迷失於雲霧山溝喔。
被山友暱稱為黑暗森林的松原(日本語 machubala),遍滿紅豆杉,走入此區便是一片昏暗,若遇雲霧就伸手不見五指。黑暗森林很適合高山靈芝生長,這裡的靈芝體型巨大,於市面上價格很高,山老鼠也因此而猖獗。
能高越嶺以前是埔里通往花蓮的古道,也是台灣及外國登山隊非常喜愛的一條山路,大山的壯美風景總是令人喜悅,尤其到了冬天下雪時,整座山被白雪覆蓋,優美的景色像是置身於瑞士。巴心每次前往「光被八表」維護輸送高壓電設施,工作完都已中午,太陽在空中跨過中央臨界線往西方偏移,太陽光線回照東方時,巨大的金字塔霎時呈現在眼前,輝煌的金色光芒,閃耀天際。比起人造的埃及金字塔,巴心說,台灣這座雄偉壯觀、自然天成的「能高金字塔」更令人屏息。

休假下山領工資
當年的薪水都得要自己下山領現金,埔里保線所位於現在西安路一段與北平路的交叉口,此建物至今仍在,目前一樓為統一超商。巴心當時單身,所領薪資都拿回家交給雙親,身上僅留回山上的車資。巴心說,他到中草藥行幫家人買藥材時,發現有幾種藥草在往天池保線所途中都有,例如:上夫利,可治腹痛及痠痛;蓮諾秀固,可治腹痛;青目香,可治毒蛇咬傷及腹痛;七寸金(又稱金不換),可治腹瀉;日本黃蓮,可消炎;黃白,可消炎治腹瀉;黃蓮,可治腹瀉。
從屯原登山口到天池保線所都可看到巴蔘。當巴蔘盛產時,巴心休假下山時會順便採集賣給藥材店。他說巴蔘是論兩計價,賺取的外快甚是豐厚。沒有巴蔘可採時他會找尋宜梧,挖個幾株,簡單處理之後,綑綁揹回部落分給族人,族人都認為此植物有保養筋骨的功效,宜梧煎水服用可以改善身體的痠痛,宜梧的成熟果實是紅色的,肚子餓的時候也可拿來充飢。

保線所日常
巴心主要工作是料理保線員的三餐及做他們的助手,他要負責揹 2、30 公斤的裝備不斷地行走。每當下大雪時,電線會被積雪壓斷,此時全省來支援修理線路的人數多達三十人,他一個人就要準備三十多人的飯菜,那是最令他頭痛的時刻。不只是燒柴煮飯,維護輸送線路所需要的各種材料也都是他要張羅準備以及負責揹負到維修地點,吃不了苦及受不了惡劣氣候的人實在做不來,而嘎哈巫族人跟賽德克族人天生就有這個能耐。
檜木山屋裡有電話,山下主管都是透過電話交辦工作事項。當保線所的維修材料或物資即將短缺時,巴心就打電話到埔里保線所,請他們幫忙準備好所需的物資隨南投客運載到廬山站,巴心就會在約定的時間下山到廬山去把東西揹扛回天池保線所。天池保線所廣場前,設有風向風力觀測筒及雨量筒,巴心須定時觀測風向、風力級數及雨量,準確紀錄,定期向單位主管回報。
檜木山屋裡有彩色電視機可看,那個年代只有華視,中視及台視,每天僅中午 12 點到 3 點,晚上 6 點到 9 點有播放節目。蔣公去世那一年,巴心印象很深刻,他說,有整整一個月時間電視節目都是黑白的。
晚上不想看電視時,幾個人就會相約出外去打飛鼠,透清早會去設陷阱抓山豬、山羊、山羌等,過著原住民狩獵生活。山屋四周長很多 Ali bu(箭竹筍),想加菜的時候,隨手採摘就是一畚箕,高山箭竹筍自然鮮美的味道,至今仍令人回味無窮。

能高幽靈
天池保線所海拔 2860 公尺,交通不便且路途遙遠,冬天時天寒地凍,那裡是台電保線人員最不願意去的單位,即便高山加給很高,仍得透過半強迫推派保線員上山,但多數保線員都待個一年半載就請調下山。
巴心剛到職時也被認為應該很快就會待不住,沒想到一待就是好幾年。 總是有人會問他,有沒有在山上檜木屋裡看到什麼?他心裡也疑惑著,為什麼老是有人問他有沒有看到什麼?直到有一天,同事跟他說出了檜木屋的秘密,原來,1930 年發生霧社事件,賽德克族抗日行動一開始便切斷了駐在所的電話線路,接著殺害駐在所的日本警察,那晚,能高駐在所內一對日警夫婦也成了刀下亡魂,能高駐在所後來被賽德克族人放火燒毀。
1931 年日人於原址重建能高駐在所,依舊配置警力執行任務。據說八字輕的台電保線員三不五時就會看到這對日警夫婦的幽靈,看過幽靈者都描述了相同的特徵,包括日警的穿著以及日本婦人的打扮。 巴心自稱八字重,所以都沒看過傳說中的日警夫婦幽靈。 因台電縮編人力,巴心知道自己學歷不夠,應該會被裁員,基於自尊就自動請辭。已經 76 歲的巴心雖然不再健步如飛,但有機會的話他仍想再去走一趟能高越嶺。


巴心郡乃(潘應玉)簡歷
1.1948 年出生於埔里守城,嘎哈巫族人,巴心(嘎哈巫族語意是水晶)是他的名字,郡乃(嘎哈巫族的語意是警覺性高的意思)是他父親的名字,他的漢名是潘應玉。
2.他的父親郡乃是多位歷史學者爭相採訪的對象,包括台灣大學人類考古學系系衛惠林教授、李壬癸教授也經常到埔里守城家中造訪他。
3.潘應玉曾任牛眠埔里教會代議長老、嘎哈巫文教協會理事長。他與兄長潘永歷、姊姊潘英娥及潘英惠皆致力於復振嘎哈巫族的語言及文化。
4.潘應玉愛好文學,喜歡讀武俠小說,擅長作詞作曲,現今部落裡有幾首傳唱的嘎哈巫古調是出自他手。
圖一 建於 1918 年興建之能高駐在所,日治時期稱為能高檜木御殿
 
圖二 西元 1929 年(霧社事件發生前一年)所拍攝的能高駐在所,1930 年即因霧社事件被燒毀
 
圖三 日人於西元 1931 年重建檜木屋舍於原址。雪季時,積雪深度達 1.5 公尺,保線所的大門都被積雪擋住
 
圖四 1972 年於天池保線所廣場前,白櫻花樹及初雪(中時報社記者拍攝)
 
圖五 1973 年與台電同事(松林部落賽德克族人)攝於天池保線所前,木屋於 1986 年因用火不慎而燒毀
 
圖六 能高越嶺道是大學登山社的熱門登山路徑,1975 年與大學登山隊攝於天池保線所前
 
圖七 花蓮縣與南投縣交界處,圖右遠端右白色柱子即是「光被八表」。圖右近端之木碑是日本人為兩位霧社事件中亡故的日本郵差所立的紀念碑。圖左側是花蓮縣,碑的右方是南投縣
 
圖八 天池保線所前設有風向風力觀測筒及雨量筒,每天須定時觀測紀錄,定期向單位主管回報
 
圖九 賽德克族(圖右)與嘎哈巫族(圖左)在天池保線所工作之餘的狩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