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錦燕
圖╱曾國棻、林世明
曾國棻是我就讀埔里小學時，同窗五年的同學，當時他的美勞作品便常是老師展示的佳作，頑皮的同學為他取了「曾過分」的綽號，戲稱他的作品過分美麗。2005 年建醮時，我在北壇的看桌上，看見好幾座精雕細琢的捏麵人作品，名牌上寫著「曾國棻」三字，當下不禁莞爾，那個專注於美勞課的小男孩，如今已在重要的祭典嶄露頭角。2024 年 10 月，他的纏花藝術展「少昊之境」於埔里田園藝廊登場，以纏花技藝重塑飛禽神韻。之後，又於 2025 年春天，於北港工藝坊舉辦「纏花一線」個展。
纏花，又稱春仔花，過去主要應用於閩南與客家的婚嫁、祭祀，製作技法繁複，現已近乎失傳。我很驚喜地發現，這位昔日的同窗，竟將一門瀕臨失傳的技藝，淬鍊成跨越時空的藝術。於「纏花一線」展期的尾聲，我來到北港，走入他的藝術世界，探尋那一絲一線間的故事。
來自埔里的纏花藝術大師曾國棻。
纏花是以弓型為最基本的單位，兩片弓形可組成一片葉，五片葉片可組成一朵花。
埔里山城的藝術啟蒙
出生於埔里的曾國棻，父親是埔里國中退休國文老師曾敬三老師，雅好文藝，家住在哲學步道附近，鄰近知名畫家黃義永的住家。自小，父親便常帶著曾國棻至黃義永老師家欣賞其作畫，也時常拜訪埔里知名畫家梁坤明老師。除此之外，父親還曾帶他到林淵位於魚池的住家，欣賞其樸實的石雕作品。在山城濃厚的藝文氛圍薰陶下，曾國棻的藝術種子逐漸萌芽。
電視機前點燃的纏花火苗
母親的娘家是埔里的「好朋友照相館」，未出嫁前便負責打理新娘的妝髮，可以說是埔里第一代的新娘秘書。母親對新娘子佩戴的纏花充滿熟悉與親切感。當曾國棻正為論文題材苦惱時，有一天，與母親一起觀看電視，看到節目正在介紹鹿港的春仔花，勾起了母親滿滿的回憶，也讓他興起以纏花藝術為論文主題的念頭。
母親既是曾國棻創作路上最忠實的知音，也是最挑剔的評論家。例如，他曾創作一件名為「一路連科」的供花作品，為了凸顯吉祥氛圍，他特意以橘紅色的螃蟹作為搭配。但母親卻不斷指出：「紅色的螃蟹看起來像煮熟了，應該換成綠色才對。」她每次看到這件作品，都會反覆提醒。最終，曾國棻改用青綠絲線重繡螃蟹，意外創造出更具素雅氣韻的作品。
「一路連科」供花作品，右下本以橘紅色的螃蟹作為搭配。但母親卻不斷叮嚀。最終，改用青綠絲線重繡螃蟹。
絲線間的文化考古
於華梵大學攻讀工業設計時，他決定以纏花藝術為論文研究方向，於是拜師宜蘭傳藝中心的陳惠美老師，並積極在當時的蕃薯藤網站上發表相關文章。這些文章引起了實踐大學服裝設計系鄭惠美教授的關注，鄭教授與曾國棻聯繫後，曾國棻得以拜訪收藏家珍藏的客家文物。曾國棻說：「看到客家纏花的供花時，我驚為天人，因為它與閩南纏花的色彩與結構截然不同，變化更豐富。」這樣的機緣，讓曾國棻走出閩南春仔花的視野，一覽傳統纏花在客家文化中的多樣性與廣泛應用。
由於文獻有限，在進行田野調查時，他親訪鹿港的謝雅秀老師，這位耆老來自一個以纏花工藝為生的家族。在謝老師的訪談中，他見證到纏花技藝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母女相傳，是台灣庶民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傳統看花，結婚時，供賓客觀賞，凸顯新娘的精湛女工，襯托其深具婦德的美好形象。
作品分期與發展
曾國棻自述其纏花創作歷程可分為三個階段：
- 傳統花鳥時期：專注於春仔花與花卉構圖，掌握基礎技法。
- 動物創作時期：解鎖平面限制，立體呈現生肖與生靈姿態。
- 精緻雕塑時期：以更細緻寫實技法，塑造鳥類的動態美感。
如「喜鵲登梅」以纏花技法再現「喜上眉梢」的傳統意象，兩隻喜鵲站立於梅枝之上，梅花採用漸層染色技法，使花瓣層次更為豐富。作品結合傳統吉祥寓意與細膩工藝，成為展覽中的焦點。
自 2008 年起，他以十二生肖為題，每年創作不同生肖作品。例如，鼠年以立體靈動的姿態，呈現可愛敏捷的松鼠。牛年則以穩重為主，採用厚實的結構與深色絲線，展現勤奮堅毅的形象。虎年的作品靈感來自家中的貓，將猛虎柔化為軟萌的小獸。兔年則透過揉捻技法模擬絨毛質感，顛覆纏花多用紅、桃紅色的傳統，極具溫潤感。
虎年的作品靈感來自家中的貓，將猛虎柔化為軟萌的小獸。
兔年則透過揉捻技法模擬絨毛質感。
曾國棻深受《山海經》少昊「以鳥治國」的神話影響，將鳥類視為智慧與秩序的象徵。在傳統文化中，鳳凰代表祥瑞，青鸞象徵神靈的使者，而白鷺則是純潔與靈性的表徵。這些文化意象，讓他在纏花創作時，能夠賦予鳥類更多精神層面的詮釋。
曾國棻深受《山海經》少昊「以鳥治國」的神話影響，將鳥類視為智慧與秩序的象徵。在傳統文化中，鳳凰代表祥瑞。
然而，靈感並不僅限於古籍。他的母親熱愛賞鳥，家中陽台時常有麻雀駐足。他回憶道：「有時候，我家的貓會蹲在窗台，盯著外頭的鳥兒看。那種微妙的緊張感，讓我開始思考，如何用纏花來捕捉鳥類生動的姿態。」這樣的日常觀察，使他的作品不僅具有傳統文化的底蘊，也融入了細膩的生活感知。
家中窗台常有麻雀駐足，用纏花捕捉生動的姿態。
母親熱愛賞鳥，台灣藍鵲的作品，便深受母親影響。
授課現況與學生傳承
如今，曾國棻除了致力於個人創作，也積極推廣纏花技藝，受客家局邀請於三峽開課，利用假日進行教學。纏花課程一經公告，短短兩分鐘內便報名額滿，顯示曾國棻的魅力與受歡迎程度。許多學生成為曾國棻的忠實追隨者，他笑稱：「你們這樣，我都要不斷開發新教材耶！」這些長期浸淫的學生，也成為曾國棻工作室的固定班底，參與大型創作專案與藝術展演。
以創新為絲線，讓纏花新生
曾國棻從母親妝匣裡的小紅花出發，到飛向神話的羽翼，昔日那個專注於手工藝的男孩，已經在藝術之路上，走出了屬於自己的風景。而在這條路上，他仍然不斷編織、纏繞，或許就是工藝最動人的模樣：用最柔軟的絲線，纏繞出新生的經緯。